(作者 / 高振修 )
每逢周三、五、六半夜,市區警察如臨大敵。我所管轄的北市忠孝東路四段,KTV、酒店、夜店林立,也開始熱絡起來,酒畢,大人物瀟灑者司機伺候,小人物闊氣者
taxi等候,平凡人則找親友專車接送。快快樂樂出門,平平安安回家,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狀況。但警察取締酒駕的對象並不是找這些知法守法的國民,而是在夜裡,尋僥倖之徒,訪酒精惡氣,找釀災元凶,防死亡車禍。
「你好,我們是派出所警員,現在正在執行酒測勤務,麻煩請下車熄火,出示證件。」
態度良好甚至搭配一點微彎腰和微微笑,此舉常令美國華僑、馬來西亞觀光客、新加坡韓國等短期旅行團或外賓都極為訝異:「怎麼你們台灣警察態度這麼好,我們國家警察可是兇的很!」講這句話其實我不會開心,因為我的責任在取締酒駕,你有無喝酒都在舉手投足之間,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呈堂證供,因為說話必定吐氣,臉色略紅,耳根微熱,偶爾還會重複自己在一分鐘前所陳述的名詞子句,像是患了強迫症一樣。而藉著噓寒問暖打屁聊天,你或許會多說一些這幾十年來的人生經歷,但我不必熟讀也不用了解,我只需要聞你的一口氣來取決我是否要實施酒測。因此,服務態度良善與否,只是為了能夠降低飲酒者的防備心,當然也在外國人的眼裡略得盛名。
那天,約凌晨三四點,我和同事蔡姓警員(以下簡稱蔡)在忠孝東路四段 146巷口以守望方式盤查過路民眾,所站位置剛好可以看到忠孝東路對面車道的 181巷口有同事(以下簡稱鄭)正要盤查一輛白色賓士。
盤查方式有很多,警專沒有教過,都是我們在實務演練中模擬揣練出來的,而學長的盤查方式是採取心理戰術。在某輛需要盤查的車的左前方,一名騎乘警用機車緩慢前行,讓後車跟進;這模式是為了讓汽車駕駛人注意前方有警察,此時一旦內心有鬼的駕駛人緊張,必會膽顫,雙腳開始亂踩,然後急煞、甩尾、大迴轉衝刺,那便是落了套中了靶心。
而這輛白色賓士便是踩了急煞,逃逸規避是犯罪者的天性,此車不追,更待何時?於是鄭員以喇叭及手勢命其下車,向右停靠。不料,白色賓士一開始作勢要靠右停,突然間,竟催起油門!白色賓士才不管三七二十一、四八二十三,先撞再說,「碰!」鄭員連人帶機車應聲倒地。
我知道白色賓士是在賭,他賭的是警察會不會因此追上來,撞死一個警察又如何?台灣是個講求人權的國家,新聞媒體每天在報「警察追車導致民眾加速逃逸撞死」,這種報導方式讓警察逐漸失去執法者的尊嚴和熱忱,上位者必定不挺。「你幹嘛要追車呢?你看,追到人家撞死了,勤教、開會不是都有宣導了嗎?不要追車,你懂不懂?」一段話就讓基層心死。
法院縱然在刑事上不以因果關係來追究,但民事上,哪個警察敢這麼積極,肯定是一輩子當義警,一個月三萬,一條命幾百萬,這條命是不是前科累累,是不是殺人兇手,是不是性侵犯,法院不管,因為台灣是個講求人權法治的國家,而警察的人權,警察的性命,法官都可以引用國際公約視之如糞土。
可惜,這輛白色賓士賭輸了,鄭員再度爬了起來,牽起機車,拍拍膝蓋的土,揚揚大腿上的塵。這幕就像是在奧運跑步比賽中跌倒了一樣,跌倒了一定要再站起來,不論輸贏,都是運動家精神。鄭姓警員的這一個牽車再騎不放棄的小小動作,不只是個運動家,他就像是把台灣警察的尊嚴都牽了起來一樣,嘴中念念有詞:「我可是個警察!」我看得到他的內心正在大聲鼓動著,他寧願背上負面新聞之後的種種後果,願意承擔日後的民、刑事責任,願意更像個真正的警官扛起一切勝負,榮耀就在此時此刻,警報器也務必要浩然響起,追!
幸好,忠孝敦化的紅燈單程共計九十秒,平時我們是積了多少怨念在這紅綠燈上,卻在此際幫了大忙,一群車子在等紅燈,一排排班的計程車更是把白色賓士的唯一逃生路口給堵住,而在對巷的我和蔡姓警員當然也不可能隔山觀虎鬥,一邊喊著請求警網支援,一邊開啟警報器追車。
此時鄭警見機行事,停下車後一秒內完成掏槍、開保險、拉滑套三個動作,精準而到位。左手拉開犯嫌的右側車門後,即對犯嫌斥喝:「不要動,下車!」手槍也同時瞄準了犯嫌的腦袋瓜,而我們也剛好到達犯嫌的駕駛座旁,看見鄭員掏槍上膛瞄準的種種動作我知道,這並不是演習,不是訓練,不是每半年一次的長短槍測驗,那可是實務作戰啊!而且是一場硬戰。
到目前為止,該車經查只是一部公司車,我們無法確認車主到底有沒有窩藏槍枝毒品,也無法判斷這個駕駛人是否有練過海軍陸戰隊的殺人格鬥技,但是一個消息傳來,相同的車號曾經撞過我們另一名同事,同事當時也是因為發現他可疑而要盤查他,卻被他撞倒加速逃逸,雖然沒有緝獲,但那位同事最終以逕舉數十件違規的方式讓他有所警惕。
收到消息後,危險的氛圍讓現場所有的警察更加謹慎,但腎上腺素的激發已經超脫我自己所能負荷,我亦喝令犯嫌不要動並打開車門,在他走出來後,鄭員便拉著他從快車道走到慢車道,先問犯嫌:「你開車撞警是三小!我要給你上銬逮捕!」鄭員當然也聞到了濃厚酒味,告知他要酒測,犯嫌囂張拒測,聲明他老爸是某縣市的議會議長,敢動他就試試看!在這箭拔弩張的情勢下,犯嫌持續對我們謾罵髒話,推擠鄭員和我等人,他年約四十,身高未達一百七,體重已破百,說魁梧還好,短胖倒是挺相稱的,一時要拉住他還真的有點困難。此時還依稀可聽見他大聲疾呼:「XX娘阿基掰哩,你銬看看阿!」扭動的身軀讓先到場的四名警力費盡力氣壓制在地,到此,第一場搏鬥算是我們贏了。但是他是躺著被我們銬著的,手因此也是向前銬,危險性大增。因此我們重新解銬,把手銬往後銬,犯嫌也不是等閒之輩,伺機再次挪動他肥胖的身軀欲脫逃,我們當然也是再次耗盡力氣換成背部上銬壓制,如同我們在測驗綜合逮捕術時一樣,把雙腳膝蓋跪他在脖子上,才能控制他那蠻力與鬼脾氣。
此時耳邊聽到閃光燈拍照的聲音,我知道應該是引來記者了,但犯嫌仍在嘴秋,堅持不認錯,謾罵依舊,甚至認為「警察為什麼可以對他可憐的小市民開槍,台灣沒有人權了嗎?來定孤支啊!XX娘你警察又怎樣,也不敢開槍啊!槍是拿假的喔!你不能搜我身喔,否則我就告你竊盜!我會請律師把你告到死!」當然沒有人會理他,誰對他的話認真誰就輸了,但另一方面我也覺得很可悲,他說的也是不無道理,但現在不是思索這種道理的時刻了。
不久,酒測資料出來了, 0.7mg/L,那是一個寶貴的數字。雖然我們可以不用公共危險就能法辦他,但我們還是畏懼世間輿論的,也怕明日頭條會是「市民闖紅燈不慎撞警,警逮捕違反比例原則」,那可是一把尖銳的刀刺向在場每個警察的心啊!很慶幸的是,鄭警所受之傷並無大礙,而我們也順利送犯嫌上巡邏車,送犯嫌到偵查隊,送犯嫌關地檢署,至今如何,也就祈求法院在數個月,甚至數年之後能給予我們一個公平的審判了。
鄭警是誰?大安分局敦化南路派出所,警員鄭富榮,他不是官,他是基層;他不是重案組,他是外勤警察;他不會消極面對逃逸的犯嫌,而是在被撞倒之後仍要堅持起身努力對抗壞人,一個在我心中永遠存在的真英雄—鄭富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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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簡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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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振修
任職於爆肝工廠,曾闖盪新北海山台北大安,傻傻地把熱情奉獻給這份職業,說錯了,是志業,希望的就是能提升警譽、捍衛警察尊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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